从庐山回到上海,学院的同事告诉我,好像上海人事部门的一个科长找过我,留下了地址、电话,和一个潦潦草草的“齐”
字。
人事部门找我会有什么事?我两次打电话过去,都没有人接听。
一个星期天的下午,我按照他写的地址找到了高安路的一个门牌号,伸手敲门。
门开了,我眼前站着一个瘦精精的人,但是,那间房子西窗的阳光直射开来,使他成了逆光中的剪影,我看不清他的脸。
他亲热地叫了我的名字,并侧过身来。
这下我看清了,却又僵住了:他竟然是农场里人人讨厌的“齐营副”
!
我敢说,农场难友们对“齐营副”
的讨厌,一定达到了最高等级。
那个漫长的苦难岁月是从他问我们蠢不蠢、傻不傻,又要我们脱裤子割尾巴开始的,而又结束在他对美丽的造反派女学生的审查上。
很多男同学都下决心要找机会打他一顿,为此宁肯接受任何处分,可惜很快就离开了,没打成。
他,他怎么钻到了上海,还在人事部门当科长?
我想夺门而去,却听到了他的声音:“我知道你们都讨厌我,我也讨厌自己。
坐下听我说几句吧,听不下去你再走。”
听他这么说,我看了他一下,却看到了一种非常诚恳的眼光。
眼光很难骗人,稍有伪善也能立即发现,但他今天的眼光里没有。
我坐下了,他给我倒了一杯茶水。
“先说公事。
你前两年写到北京中央办公厅的很多信,都转回到了上海,这几个月才由我们部门接收。
几位同事看了,都对你非常佩服。
你已经看到,上海市的主要领导苏振华和文化部门的主要领导车文仪都已经去职。”
“那没用。”
我没好气地说,“一场灾难的责任,已经搞乱。
几乎所有的文革研究,都不可信。
中央的事我们管不着,我只问民间:我叔叔死亡的直接责任者究竟是谁?严凤英死亡的直接责任者究竟是谁?老舍死亡的直接责任者究竟是谁?把我爸爸关押了那么多年的直接责任者究竟是谁?我怎么一个也不知道?怎么变得似乎人人有份又人人没有责任?”
他没想到我会以这么激烈的口气批评大局,张大眼睛看着我。
我憋在心里的话一旦挑开,再也关不住,不管眼前是谁。
我继续大声说:“还有,我们的对头造反派,最多也就闹腾了一年多时间,后来八年多时间谁在掌权?工宣队和军宣队。
所有的斗争、审讯、迫害,都是他们在指挥。
但是请问,到今天,全国究竟有没有追究过任何一个工宣队员和军宣队员?把最长时间里最主要的责任人全都放走了,他们连一个地址也没有留下!”
我还在说下去:“全国学校里几十万宗历史冤案,都是谁揭发的?全国报刊上几百万篇批判文章,都是谁写出来的?怎么一转眼,每一个教师和文人都成了‘受迫害的知识分子’?那些揭发,那些批判,都是天上掉下来的?”
“很多领导干部更不像话,明明在一九七一年林彪事件后都一批批回到了领导岗位,现在却硬说自己被打倒了十年,把整整五年抹掉了。
那么,在那五年里受他们领导的民众怎么办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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